封禅,就是最隆重的祭天。皇帝(天之子)向天神汇报:自己已经把尘世治理得井井有条,可以向上天交出一份满意的答卷。这是人间帝王的一份“述职报告”。之前,已经有两位帝王举行过封禅仪式:秦始皇和汉武帝。
几经讨论之后,封禅大典的决议正式确定下来。刘秀这时已经61岁,他靠自己的能力终结了一个战乱时代,重新建立起统一的王朝。眼看天下太平,还有成年的太子刘庄托付后事,他觉得自己符合了向上天汇报成功──封禅的条件。
还要做必要的准备,大臣们查阅了当年汉武帝封禅的各种仪轨、条例给刘秀参考。按当年的标准,要用五色石头制作一个五尺见方的柜子,搬运到泰山顶上,用来盛放皇帝给“上帝”的上书──“玉牒”,祭祀完毕后原地埋起来。刘秀考虑五色的石头太不好找,这么重的石柜搬上山顶也太费力,认为可以把当初武帝埋下的石柜挖出来,重新利用一次。这个想法遭到了大臣们的一致反对:作为天下之主,没必要在“上帝”面前如此寒酸!
最后刘秀确立了折中意见:可以新制作一个石头柜子,但不用五色的,普通青石就可以了。只要涉及到诸神之事,各派学者们都会争得面红耳赤,无所适从。秦始皇和汉武帝都遇到过这种困境,最后皇帝只好把这些学究抛开,自作主张制定一套祭祀的礼仪程序,然后再没人敢公开提出异议。
先行筹备祭祀工作
正月底,整个洛阳朝廷踏上了去往泰山的旅途。先抵达孔子故里鲁郡。刘秀接见了孔子家族后人,还有汉朝册封的商、周两朝继承人:宋公孔安,卫公姬武。这些人也要作为“各界代表”参加封禅大典。
二月十二日(文中日期都是农历),刘秀和朝廷抵达泰山郡治所奉高县城(在今泰安市和莱芜市之间),这座县城可能因为供奉泰山而得名,距离泰山三十多公里。当时泰山脚下还没有城镇,几乎是一片荒野。
奉高是个小县城,突然到来的百官、王侯、军队完全超出了它的容纳能力。皇帝被安顿在郡太守宅里;皇子、皇亲诸王住在郡府,占据了小吏们的宿舍;同姓宗室侯和异姓功臣侯都住在县府;其他百官、卫士、民间代表,只能安顿在城郊的乡村。在这里,刘秀和整个朝廷开始斋戒,准备以一种虔敬的状态去拜见神明。
当整个朝廷进入斋戒时,也有各种官员被派往泰山,为祭祀大典进行最后的准备。其中一个人叫马第伯,他事后写了一篇《封禅仪记》,保留了此次盛大活动的诸多细节。但关于他本人的任何信息都没被保留下来,他很可能是负责皇帝出行、接见等事务的“谒者”郎,此次参加了一个先行使者团,共有七十多人,负责检查典礼的各种准备工作。
从奉高县城出发,骑马快走两个小时,就抵达了泰山脚下。这里有一处简陋的小房子,是管理山林的小吏住所,叫做“山虞”,还有两间治安站,叫“亭”。这里是政权机构伸入荒野的最末梢,现在成了祭祀大典的筹备中心。按照计划,正式典礼时,皇帝和朝廷先要在这里举行隆重的祭天仪式,再开始登山。所以这里已经建成了夯土祭坛,堆放着各种物资,还在搭建大量的露营帐篷,预备皇帝和朝廷官吏住宿。这里现在住了两位高官:三公之首的太尉赵熹,负责典礼活动区的警戒安保,他是跟随刘秀打天下的老将;九卿之一的太常桓荣,负责朝廷礼仪和祭祀事务,他已年近八旬,是治《尚书》的大学者,兼任皇太子刘庄的老师。这两位高官和下属也都在斋戒中。
马第伯等人观摩了刻石工地:正在制作一批长三尺、宽六寸的石板,它们将被民夫背到山上,拼接成盛放“玉牒”的石头柜子。此外还有准备刻铭文的各种石碑。有两块扁圆形的大石头,直径九尺(约今2米),是当年汉武帝时制作的,准备运到山顶,充当摆放祭品的桌子,当初用五辆马车绑在一起,才能运输一块石头,但到这里再无法爬坡,就荒废在此,叫“五车石”。刘秀这次吸取了教训,把很多祭祀内容放在山脚下举办,这两块石头还要派上用场。
马第伯一行开始骑马上山。在中国的各种高山里,泰山的绝对高度(海拔)并不算高,但因为它是从平地上拔地而起的纯石头山,极为险峻、陡峭,古人才把它看作通往天界的门户。当时人说,从“山虞”到山顶有四十里(约合今天18公里)。今天的泰山已经全部制作了石头阶梯,但那时还没有,很多路程要走迂回的“之”字形。
有些山路太陡峭,只能牵马步行,这样走了二十里,到达叫“中观”的地方,马就彻底不能走了,只能留在原地。从中观往下看,平原舒展无际;仰头往上能看到“天门”,似乎在白云之上,中间都是墙一样陡峭的石壁,几乎没有道路。高处山体上还有积雪,有微微活动的东西,如砂砾,如虫蚁,看久了才明白过来,那都是人──在上面修路的劳工。先期征发了五百民夫到山上修整道路,后来发现远远不够,又增加一千人,都是从周边各县调发的农民。
徒步攀爬开始了,马第伯等人都累得气喘吁吁,大汗淋漓,饥肠辘辘。累极了就躺在石头上打个盹儿。他们都带了饮食:酒、肉干、果脯。负责预备工作的使者不用斋戒,所以有酒,吃喝之后,继续登山。
沿途石缝里有泉水流出,冰冷清澈,颇能使人提振精神。一行人互相搀扶着爬到“天关”,以为到了山顶,但修路的劳工说:上面还有十里呢!这里的山路,宽处约两米,窄处不到一米,往上只能看到层层叠叠的岩石,往下是深不见底的山谷,石壁上长满了松树,缭绕蒸腾着白色云气,似乎真进入了天界。
到了“小天门”(可能是今天的中天门),慢慢能看到五棵巨大的松树。秦始皇封禅泰山时,爬到这里天降暴雨,君臣只能在树下避雨,秦始皇认为五棵松树护驾有功,给它们授予了“大夫”官位,所以叫做“五大夫松”。
在陡直的石壁之上,慢慢看到了真正的“大天门”(应该是南天门),如同从小洞里窥视天空。最后的七里路最为险峻,好在很多巨石上绑了麻绳梯,供人们攀爬而上。有些年纪大的官员实在走不动了,靠年轻人从上面拽、下面推着爬行──抬头向上,看到的是前面人的鞋底;低头向下,看到的是后面人的头顶。马第伯说,这简直是在抱着大石头去摸天。
人们爬十来步就没力气了,口干舌燥,必须休息一阵;到后面,走五六步就要休息。只要能找到一小块可以半蹲半坐的空间,就瘫软在地无法动弹,有积水、冰雪也毫不在乎。有时眼睛能看到前面一点点有块稍干燥的地方,但腿已经不听话了,完全迈不动……
经历过脱胎换骨般的折磨之后,马第伯一行人终于登上了山顶。大约从上午九点开始登山,下午四点多登顶,山路共有五十多处转折盘旋。
山顶都是灰白色巨石,有相对平坦的开阔地,也有向四面绝壁探出的巨石。很多石头、石洞都有仙人传说。向东南的巨石叫日观峰,最适合在凌晨时眺望日出;向南的巨石叫“吴观”,据说能望见会稽(今浙江绍兴);向西的巨石叫“秦观”,据说能望见秦地长安;向西北还能眺望黄河,河水反射着夕阳之光,如同亮黄色的飘带──汉代泰山距离黄河约二百里。今天的黄河经历过改道,距离泰山约一百里。但今天的黄河水量、宽度远小于古代,据说现在在泰山顶,有时也能看到黄河。
众人最关注皇帝祭天的场地。这是一块相对平旷的小广场,用石头垒砌了一个圆形祭台,直径约三丈,高九尺,东、西各有石阶通往台上,皇帝将从东面台阶登上祭台。垒砌(或夯筑)祭坛就是“封”。祭台上面有石砌方形祭坛,边长约一丈二尺。到大典时,皇帝将在祭坛上摆放给“天帝”的礼物:一些玉器和“玉牒”书信。
这祭台和祭坛,是秦始皇、汉武帝封禅时加工好的,太常寺官员们正指挥着民工重新布置。祭台南边摆放了一对玉盘,里面各有一只玉龟。其他如帐幔、灯盏等也在紧张安装之中。
打前站的官员们来到祭台下,都趴在地上磕两个头,提前向上天表示敬意,还把带的食物摆放在祭台边上,有冻梨、酸枣各种果品,还有人解开钱袋,毕恭毕敬地把铜钱放在祭台上。四周还有很多以前封禅的遗留物,比如成堆的秦朝“半两”铜钱,和马第伯同行的一位郭使者捡到了一枚铜钟,有安装木柄的方孔,可以拿在手里敲击。
看完祭祀场所,太阳已落,众人在夜色里下山,有时踩到前面人的头或肩。入夜后还下了一场雨,好在都是石路,不太泥泞。小天门处有施工人员住宿的营地,马第伯一行赶到那里已是深夜,分散挤在民工帐篷里草草就寝,第二天清晨再走完下山路。
封禅大典依序完成
到二月十九日,皇帝和百官来到了山脚下。
皇帝住在“亭”的小屋里,王侯官员都住野营帐篷,继续斋戒三天,并进行各种预备仪式。二十二日清晨,举行祭天大典──因为猪牛羊等牲畜不方便带到山顶,只能在山下宰杀、祭祀。祭祀完毕,已经是上午十点左右,人们脱下典礼的长袍,换上短衣,开始登山。王侯、百官都有行进次序。
泰山郡为这次大典准备了三百抬“辇”,就是两人抬的登山滑竿,刘秀坐御辇走在队伍最前方。很多上了年纪的官员、王侯不愿坐辇,坚持徒步,所以三百抬辇多数没派上用场──实际到了陡峭的地方,这种辇也用不上,都要靠每个人自己爬。
预定中途休息、饮食的地方在中观。过午之后,皇帝先到了山顶,因为有许多人扶掖,他的速度比常人快了一倍多,有足够的时间休息一下,换上正式礼服。祭台周围的铜钱、果脯等物引起了他的注意,因为在封禅仪轨里面没有这一项。侍从解释:这是那些先上山的官员们摆放求福的。刘秀颇为鄙夷:“封禅大礼,千载难逢,衣冠士大夫这是干什么?”在刘秀看来,他祭天是为天下祈福,士大夫们借机向上天行一点儿私贿,有点儿不入流了。
到下午四点钟左右,百官、王侯全部到齐,列队开始仪式:先集体叩拜,然后皇帝举行向“天帝”上书(玉牒)程序:玉牒是玉片制成的竹简造型,用金丝编连,皇帝在上面写下给上天的信(内容保密),卷起来缠好,用金粉泥封糊,加盖皇帝印玺。尚书令负责协助皇帝,太常桓荣站在台边主持礼赞,其他三公等高官不登台,这个典礼的主角就是皇帝一人。
玉牒封好之后,放在石板拼合的柜子中,加盖,用五色石磨的粉泥封糊,尚书令用一枚特制的五寸见方大印加封。然后是工程量最大的环节:把整座祭台拆开,将石柜埋在中间,再重新垒起祭台,玉牒就被牢牢封存在巨石之中了。泰山郡预备了二千多名民夫做这项工作。
等石台封砌完毕,皇帝“再拜”──两次叩头,一切工作完成。参加祭祀的官员、王侯、各界代表有数千人,加上沿途的勤务人员,参加总人数过万,齐声高呼“万岁”,声音震动山谷,久久回荡。据在半山腰的人说,万岁声响起之时,有青色云气蒸腾,把山顶都遮蔽了起来,向上一直升到天顶。在山顶的人倒没任何感觉。
这时已是黄昏。稍事休息之后,刘秀宣布下山。这次是官员们走在前面,皇帝在后。下山的队伍绵延二十多里,沿途有数百人负责维持秩序,疏导交通。随着天色入夜,险要的山崖、绝壁旁边都点起了火炬。不时有石头被踩翻,滚下悬崖,叮叮咚咚的撞击声终夜不停。人们都饿得难受,但稍慢下来会被后面人踩踏。有些年纪大的实在走不动了,就摸黑在路边找一个能容身的空隙,蜷缩下来。
到后半夜,皇帝抵达山下住处。官员队伍零零散散络绎不绝,第二天上午才到齐。平时泰山上经常下雨,这次全体登山,却没遇到。
这天早上,太医令向皇帝请安,看是否需要做一个身体检查。刘秀说:“昨夜一路下山,走快了踩到前面人,走慢了又被后面人踩,山路太陡太危险,还以为下不来了。国家(汉代皇帝经常被称为‘国家’,皇帝也常这么自称)不累,百官和百姓们受苦了,一路喝泉水,睡石头,幸好一个跌伤的、生病的也没有。这都是上天保佑!”
全体人员在山下休息了一天。次日(二十四日)上午,在露天举行了朝会礼节,百官向皇帝祝寿,皇帝给官员们颁发了赏赐,然后全体出发返回奉高县城。朝廷在山下(包括山上)停留了共六天五夜。次日,又在一座叫梁甫的小山下举行了祭祀地神仪式,这叫“禅”,与泰山顶的祭天合称“封禅”。
终东汉一朝,再无皇帝封禅泰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