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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仁湘:我做的考古与旁人不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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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19-03-25 14:16:31

王仁湘先生是中国社科院考古所边疆民族与宗教考古研究室研究员,现已退休,不过并未闲着,他开设了个人公众号“器晤”,随时公布自己的研究心得,乐在其中。王先生学术兴趣广泛,从饮食文化到史前考古,从图像艺术到宗教考古,他都有研究,新书《凡世与神界》(上海古籍出版社2018年9月)尝试用考古图像来观察早期中国信仰。最近,我们请王先生谈了他的治学经历,以及他对考古学的一些看法。

关于治学经历

您的研究的时代跨度从史前到唐宋,研究领域也十分丰富,我们会很好奇,是怎样的治学历程使得您的研究涉猎如此广博呢?

王仁湘:一个学者的主攻方向,应当是专一的,这样才能向精深发展,往高难进取。我的涉猎也算不上广博,但目标确实并不专一,东敲西打,一直做着一些零零碎碎的事情。

我走过的其实是一条弯道,经过了一些艰难坎坷。穷途末路了,回想起来,才知道这并不是自己希望的结果,有点被逼无奈的感觉。

个人最初的志向,是商周考古,当初以为在考古行当中,商周考古才有学可问,所以将它作为首选,申请进入到考古研究所的商周考古研究室。接着遇上新建立的中国社会科学院研究生院招生,又改弦更张入了史前考古行当,当时商周考古没有招生计划,本想着来年再看,但被一位同窗拉着陪考,居然就被录取了。

虽然当初的考试成绩也算是名列前茅,不过我选定报考的导师石兴邦先生还是劝我,你已经进入到了研究所,一面工作一面学习很好,不一定非考研不可的。当时我也没有多说,只是将一份万字学习笔记交给了石先生,没想到两天过后,石先生将笔记还给了我,他接受了我做开门弟子。

现在看来,这份学习笔记中的十多个专题内容,大都出现在了刚刚在上海古籍出版社出版的《凡世与神界》一书中,这又让我觉得,四十多年过去了,我对选定的方向似乎还是很专注的,并没有朝三暮四吧。

自约专注,但不要拒绝广博,专是视点的定焦,博为视角的宽度,感觉这两方面都很重要。当然研究中兴趣的培养非常重要,要及时抓住兴趣点,有时它会稍纵即逝。我自己在研究中涉及的范围,回想起来多是兴趣使然,少数是职务使然。或者可以说,有很多问题是自己愿意去钻研的,也有的问题是被动介入的。慢慢地关注点多了起来,精力有些分散,不过融会贯通的机会也就多了起来。

人生有限,精力有限,你想着要做很多事情,但其实是做不成多少的。就像是风光无限,你能看到的风景都是有限的那一角角。我的小目标稍多一些,零七八碎,花了不少细碎的功夫。我有时会自我解嘲,将别人抽烟饮酒聊天闲游的时间,用来关注一些引起我兴趣的小目标,也无大碍吧。

我下力最多的,还是史前考古研究,重点关注的是彩陶研究,对于仰韶文化整体研究、西南区域史前文化研究、史前社会研究、史前信仰研究和史前器具研究,都曾用力较多。其他还有史前玉器、饮食文化、方位体系等方面的研究,也保有持续的兴趣。

其实我是将史前考古看作本业,其他研究是不务正业,或者就是他人说的旁门左道。最有争议的饮食文化考古研究,却有许多意外收获,我称为“与往古飘香的滋味不期而遇”。

个人的学术经历算是比较单纯的,一直在中国社会科学院考古所工作,一直关注的主要是中国史前考古。特别要交待的是,我做了近四十年考古人,开始也是为稻粱谋吧,并不属于热爱职业的人。当初心生迷惘,不知做考古该向何方行走,心与力均是不济,所以也就对专业体会不到热爱的感觉。

我想起了初入道的那会儿,那时的考古,是“文革”后的恢复时期,回归传统是主流,显然没有当今这样的氛围,那时还比较传统,也比较纯粹。看器物说话,拿遗迹论事,不得越雷池一步。考古应当怎么做不应当怎么做,好像是有些固定的章程。我因为不大遵守这样的章程,结果得到的是一个唬人警告:你还想不想当考古学家了?我还听到了有老学者要维护考古学的纯洁性的呼吁,所以我也会偶尔思忖:我有没有污染了纯洁的考古学呢?

那时年轻,这样的问题想得并不深远,觉得能不能成为考古学家这倒是无关紧要,并没有想象出做考古学家就能多一分成功与光荣。但是压力是有的,成不成得了家并不打紧,至少不能虚度了光阴。记得那时的阅读量很大,常常一猛子扎进图书室的书库,似乎要一本本翻遍,下班时就借出若干本到宿舍再读,也算是体会了如饥似渴的滋味。

我有一个体会是,广采博取,才能融会贯通。平时读书可以泛一些,这是开阔知识面,也是积累,只有积累到一定程度,才可能找到更多知识间的连接点,也才会有融会贯通的可能。在这样的基础上,会萌发出一些兴趣点,这样的兴趣点可能会成长为日后的主攻学术目标。再以后的读书,也许要多围绕这些兴趣点展开,就会逐渐形成自己的观点。这样的观点也许还包含着不少需要解决的疑点,那带着这样的疑点再去读书,去查找相关资料,认识就会逐渐完善起来。

另外我做过的若干题目,往往有跨时代的特点,并不局限于断代研究,有时甚至要贯通古今,所以不知不觉中也就开拓了视野,也就不得不查证更多的论据。虽然做的主要是史前课题,也不能放过古籍里的论据,所以我对史籍的阅读也比较下工夫。我最近要出版一部与海昏侯有关的汉代考古学著作,交稿时我自己都有些意外,这是小小地来了一回跨界。

您是从何时开始对考古产生兴趣的呢?

王仁湘:我做考古,至少一半的原因是为稻粱谋,起因与兴趣和爱好没有必然的联系。很偶然的机遇进入到这个领域,没有感受到神秘与高深,学习时就想到过改换专业,干考古时也几次想到过改行,最终还是在这个行当解甲归田,心里多少有些不甘。

在旁人看来,似乎我工作有些兴致勃勃,但却不能自认为对考古有十分的兴趣,不过也居然干了快一辈子,可见是有过不少委屈的。对考古兴趣虽是不算大,却也不能白耗了光阴,又没有别的什么本事,于是硬着头皮走了下来。我说不明白是考古改变了我,还是我也改变了一点考古,至少觉得我做的考古与旁人并不一样,好像自己将考古考变了模样,剑走偏锋了。

想来虽然在大学期间我就有论文刊登在顶级专业杂志上,但很早也有个别专业杂志不乐意接受我的文字,现在也偶有这样的现象,因为不够传统,不够八股或程式化。我也觉得自己不时将考古写变样了,对不起前辈们。可有时自己都怀疑有些专业文章会不会有三五人读,甚至自己也未必能耐着性子再完整地读它一遍,让人如何去写它?虽然如此,专业文章我也还是一直认认真真地写着,并出版有几部专业文集。

自从退下工作岗位,感觉还真是不错,自己写公众号(“器晤”),随时公布研究心得,自由自在,而且读者成千上万,乐在其中了。常常还会有报刊直接由公众号选刊中意的文章,更有一些出版社联系聊选题,又算一乐。

说起来有一种诱惑,但要爱上考古并不容易,特别佩服那些爱考古的年轻人。我有一次在一个考古颁奖典礼中,就讲到了自己对考古的体验:

“在古今之间,我们学习游走。在苦乐之间,我们有舍有得。从古到今有多远,或说在笑谈之间,缥缈无痕。从今到古有多远,我们说在朝夕之间,可丈可量。笑谈古今,那是空论,一把手铲,古今化作零距离。当我们的脚印出现在哪里,未知的历史便从哪里呈现。当我们的双足叠合在古人的脚印上时,我们成了历史的探访者。史学家的历史是书写出来的文字,经历了反复整合修饰。考古家的历史是看得见的实景,经历了反复观察摩挲。考古家可以穿越时空,直接进入历史的层面,看到真实的历史场景。当记忆飘落尘埃,不能看着一切变成空白,待我们化腐朽为神奇,迷惘与艰辛就变成了彻悟与自豪。我真的以为,考古人其实只不过是现代社会和现代人遣往古代探访信息的使者,使者要有自己的担当,要为现代与未来社会服务,将考古明晰了的古代信息反哺社会,这正是考古学要思考的一个紧迫问题。”

我以为考古是现代社会的奢侈品,这个社会在享受考古成果时,在唤醒对历史的记忆时,在寻根自己的传统时,应当想到考古人的贡献,是考古人创造了这个奢侈品,他们将有模有样的历史风景展示出来,他们贡献青春与毕生,也要得到应有的尊重。

你说我并不那么热爱考古吧,我也有考古人一般的情怀,现在读到我N年前写的《七夕孤言》,我也会自我感动一回:

今夕何夕/我携着彷徨/路过宋/访过唐

不一样的山/不一样的河/山河流光

还有一样的鹅毛月/映照着牛和女的脸庞

何夕今夕/我负着惆怅/餐在周/宿在商

不一样的食/不一样的衣/衣食礼邦

也有一样的鹅毛月/伴着诗音在天汉流淌

也许可以这样说,我对考古真正产生兴趣,是在离开考古岗位以后,这是不是有些为时过晚了呢?

关于“图像考古”

您这本书主要围绕着考古发现的图像背后隐藏的思想观念展开讨论,您对图像考古的兴趣是怎样引发起来的呢?

王仁湘:这次的图像考古研究结集出版,许多是在四川大学一季的学术讲座内容,当然它的基础是我“考研”时的学习心得,也就是图像考古研究几十年的一个小结。其实我做的图像考古并不仅限于这些内容,这次重点是早期信仰方面,确实也不算是正统的考古研究。如果作一个比喻,觉得如同是将考古这座水库打开了一孔闸门,将一股久无用处的水流引向了一方等待浇灌的田地。

传统考古对于图像的解读不是太重视,对于解读它的人也多有微词,这也可以理解。图像表现的主要是精神层面的内涵,而实物直接显现的是物质层面的内涵,直接彰明以物质文化研究为目的的考古学,自然也就会忽视了图像的研究。

我对考古图像的定义是:考古获得含有图形元素的信息资料,包括绘画、雕刻、雕塑、器物及装饰等,研究这些资料就可以称为图像考古。考古图像的综合研究,以完善考古学的研究为目的。图像考古大体分为图像本体研究与图像意义研究两段式,前者易于把握,后者难得的论。图像本体主题及意义的传承、交融、改变与传播,是图像考古研究的深化领域。

考古所获各时代包括绘画、雕塑、图案装饰、实物在内的图像信息,甚至是象形文字,都可以用于研究大历史的真实细节,可以窥见人们精神世界的具体内容。以往艺术史家所做的艺术考古比较单纯,图像考古其实不应当只限于艺术或美术领域。学界有艺术考古、美术考古的提法,艺术范畴过于宽泛,美术范畴稍显狭窄。

图像考古以由图像层面揭示古代人类的精神世界为目的。图像考古研究首先要明白,人类所创作的图像作品,尤其是那些在不同时空广泛流行的作品,一般都体现有表象与意象两层建构特征,我们既要由表象观察,又要由意象研究。表象观察相对容易,意象考察则相对较难。这样的研究要通过先期类型学式的图像排比,再辅以文献和人类学资料参证,才能最终完成。

实际上古人治学已经注意到图像研究,其方法是“置图于左,置书于右,索像于图,索理于书”(南宋郑樵《通志》),左图右史,提倡文字与图像互为参照。在传统上“图像”之“图”指图形,“像”指图形中的含义,即象征意义所在,正是我们所说的表象与意象。

当初我对图像考古生发的兴趣,想来主要与彩陶有关。考古发现的大量彩陶通常只是作为艺术品来欣赏,而我通过改变视角,重新梳理图像,建构起彩陶图像体系,深化了彩陶意境的认识。

我所得到的认识是——史前人营造在彩陶上的是精神家园。那一时代许多的文化信息都储存在彩陶上,都通过彩陶传递到远方。彩陶的魅力,绝不只是表现在它是一门史前创立的艺术形式,它是随着史前社会为着传承那些特别信息的需要而创造出来的,更重要的是这些信息本身给史前人带来的那些喜怒哀乐。

彩陶图案具有远距离长时段传播的特征,彩陶浪潮般播散的结果,在将这种艺术形式与若干艺术主题传播到广大区域的同时,彩陶所携带和包纳的文化传统,也将这广大区域居民的精神聚集到了一起。作为象征艺术的彩陶明确画出了一个范围,这个范围内的人们统一了自己的信仰与信仰方式,在同一文化背景下历练提升,为历史时代的大一统局面的出现奠定了深厚的文化基础。彩陶的传播,标志着古代华夏族艺术思维与实践的趋同,也标志着更深刻的文化认同,彩陶艺术浪潮也许正是标志了华夏历史上的一次文化大融合。彩陶传导给我们的信息,远不只是那些闪烁着艺术光芒的斑斓纹样,它还包容着逐渐集聚的文化意识,演化着快速认同的象征符号,预示着一个伟大文明的开始形成。从这个意义上说,探讨中国文明的形成,彩陶应当是一个非常重要的研究对象。

彩陶的力量远比我们想像的大得多,彩陶作为一种艺术,它形成振荡史前人心灵的一次大浪潮。彩陶艺术浪潮的影响,大大超越了彩陶的范畴,也大大超越了艺术的范畴。这次艺术浪潮不仅超越了地域,也超越了历史,使得古今传统一脉相承。

您对彩陶纹饰的研究视角让我感到耳目一新,请问您是怎样发现阴纹阳文的互补的?您是否早年就对艺术设计感兴趣呢,或者是受到了民间剪纸或者类似民间工艺美术的启发吗?

王仁湘:观景或是观图,有的时候,变换一个角度,可能会发现全新的景象,所谓一步一景,步步是景。对于彩陶与玉器纹饰的研究,也许我走过的路与别人并不相同,或者说方法并不相同,我有一点特别的体会,我的研究过程很强调“顿悟”,这是一种恍然大悟。这一个过程,有点脱胎换骨和灵魂出壳的感觉,几十年的研究中这样的顿悟也只有两次,觉得也只有这两次才称得上是研究,虽然旁人未必会这样认为。

第一次顿悟,是反观彩陶,看到了彩陶上另外的天地。所谓反观彩陶,就是通过反转方式观察,观察的是陶器彩色间留下的空白带,这空白带正是陶工所要表现的主纹,这使我确信中国史前时代存在不是直接以彩纹而是以彩间空白带间接表现图案的彩陶,可以明确地称它们为地纹彩陶。

这样观察的结果,发现地纹彩陶是彩陶中的一个重要的类别,中国彩陶所见地纹的题材,主要有波折纹、圆圈纹、花瓣纹、旋纹、星辰纹等数类。花瓣纹和旋纹是最典型的两种地纹彩陶,流行于庙底沟文化时期,分布范围较广,延续时间也很长,是中国彩陶文化中最精粹的内容之一。

回味当初我在用反观的方式观察到仰韶文化的旋纹以后,一连几天心情都不能平静,这个过程让我体味到一种从未到达过的境界。我曾在一种相当亢奋的状态中写下了下面这样的话:“当我眯缝着双眼,用近乎观看三维立体画的方法再一次读到仰韶文化的这些彩陶时,我无法抑制自己的激动。面前的彩陶映出了与以往全然不同的画面,满目是律动的旋纹,我几乎没有看到前人所说花朵的构图。于是连续数日,它让我如入迷途,让我寝食不思。那感觉又像是一种顿悟,如释重负。”

我的感觉还可以用豁然开朗来表达,由于采用了这个读法,多数原来感觉布局无规律、图形不明确,特别是那些无从读起的图案,我们都会一目了然。有的彩陶只有这样反转过来看一看,才可以看得更为明白,可以看出另一种全新的感觉,可以看到另一个天地。

另一次顿悟,是对良渚文化玉器阳纹技法的解读。良渚玉器上见到较多的神人神兽线刻,过去一直用阴线刻进行描述,其实这并不准确。突然之间我发现其实那些精致的微刻居然都是阳刻,是两阴夹一阳的阳刻。熟视可能无睹,眼见未必为实,当真相毕现,一眼透彻良渚玉器隐藏的秘密,这阳刻应当是一个让人难以置信的新发现。

我这样记录过当时的感受:“这已是黄昏时分,本来灰蒙蒙的天,光线更加暗淡。我很感谢这暗淡的光线,它让我看到了良渚人制作的本真神像。也得亏这双昏花老眼,此时此刻,清亮的眼神未必能直抵要冲。说来别人会不相信,确实是昏光再加昏眼,引导着我进入到了良渚本真的玉世界。我们其实从没有看到神的真容,有一幅假面遮掩着他的脸。这假面方颐宽额,圆睁着双目,呲着两排牙齿,摄魂撼魄。神的冠高高大大,尖顶出脊。神的座骑兽面鸟爪,圜眼阔鼻,咧嘴露齿,威之武之。”

“面对熟悉的神人像,突然觉得装束变得更加华丽起来。高冠的冠沿,神的双臂,神兽眼鼻双足,遍体都是微刻的旋纹。不过,此刻我看到的旋纹,却是与以往全然不同。在暗淡的光线下,这些密密匝匝的阴刻细线条,突然间变作了阳纹纹饰,变成两阴夹阳的纹饰。我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神,反复翻看了几本书,看了许多的良渚玉器图片,竟无一不是阴变阳,原先的那些线沟隐没了,满眼是浮动的阳线,真是太神奇了!这顿悟很快便确认了,良渚玉工微刻出的旋纹,全都采用的是阴夹阳的技法,这个技法在微刻上是难上加难。知道了这阳纹的宽度,才能真正懂得良渚玉工的高难技术。所有的阴线都是作为阳纹的衬纹出现的,必须是一丝不苟,才能功成画就。这样一幅华丽的神像,却只有3~4厘米见方大小,在1毫米之内刻画有表现阳纹的3~5根阴线,良渚人做到了。我非常疑惑,在坚硬的玉石上,在目力难以企及的微小画面上,他们又是怎样创造出奇迹的?”

彩陶的地纹,玉器的阳刻,都是先人们通过精致的技艺表达的内心信仰。这样的表达方式怎么看都比较特别,好像非如此不能表现出意境来。这也是精致艺术生长的土壤,从史前到当代,这样的土壤多么的肥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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